《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诗在中国文学史与文化史上具有图腾般的象征意义。孔子一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使其成为儒家“中和之美”的诗学典范;《毛诗序》所谓“风天下而正夫妇”,又赋予其政教伦理的宏大意涵。然而历代注疏纷纭之下,《关雎》的真貌似罩面纱:究竟是贵族青年相思的情歌,还是庙堂礼乐的赞歌?其意象象征与情感表达背后,究竟承载着怎样的周代制度密码与文化基因?穿透表层文本的迷雾,我们将揭示一个精妙的三维图景:它以情诗的形态为表象,其内核乃婚姻典礼的仪式之歌,而其深层结构则寄托着周人对“王道之始”的宇宙观照。
一、文字表象:贵族情诗的深层纹理
初读《关雎》,最直观的是一幅贵族青年苦求淑女的情态画卷。然而细究其象征系统及社会情境,其“情诗”色彩需置于特定语境中审视:
贵族身份的文本确证: “君子”之称在周代特指有身份的贵族。《诗经》中“君子”119处,绝大多数指向贵族阶级。诗中“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器物呈现,更需雄厚的经济与礼制基础。《礼记·曲礼》明载:“士无故不撤琴瑟”,可见演奏琴瑟在周代是士以上阶层的专属礼乐活动。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的124件编钟编磬证实,西周时大型乐器的铸造与控制权属于王室及上层贵族。若理解为民间歌谣,无疑是时空错位的误读。
情欲修辞的礼度界限: 全诗情感表达极为克制。“辗转反侧”写尽相思之痛却无越轨之思,“琴瑟钟鼓”之亲近更恪守礼制距离。陆机《毛诗草木虫鱼疏》指出荇菜“浮流水面”的形态特性隐喻女子不易求得的高洁品格。较之后代民歌如“山无棱,江水为竭”(汉乐府)或南朝《子夜歌》“婉伸郎膝上”的大胆,《关雎》的抒情呈现出礼法约束下的精神气质。
“雎鸠”与“荇菜”的象征网络: 关键意象“雎鸠”并非随意取譬。《淮南子·泰族训》道:“《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为其雌雄之不乘居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鲁诗说:“雎鸠…义鸟也,深而有别”。所谓“有别”,即指其感情忠贞且不失序。郑玄笺注荇菜“喻后妃之德可共荇菜”更是直接点明其德行象征体系。此二物构建起意象与人格的双重隐喻结构。
文本的贵族性、抒情的节制性、意象的象征性,已然初步指向一个超越普通情诗的典礼维度。
二、制度内核:婚姻仪典的仪式之歌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作为场景线索,暗示了此诗的仪式根源。结合《仪礼》《礼记》等文献,其核心实为西周贵族婚礼的仪式歌辞:
“六礼”程序的诗化回响: 西周婚礼“六礼”包含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环节。《关雎》三段结构恰对应“纳采之勤苦(‘寤寐求之’)—纳吉之欣喜(‘琴瑟友之’)—亲迎之欢庆(‘钟鼓乐之’)”的仪式逻辑。闻一多在《诗经研究》中敏锐指出:《诗经》中众多“采”类诗歌多为典礼程序之标志。《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更明言:“是故为礼…昏姻之礼…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婚姻被视作最基础的伦理建构行为。
“荇菜礼”的礼制密码: “采荇”行为非寻常劳动描写。《毛传》释“流”为“求”,郑玄笺《天保》注“以兴福禄众多”可证采集植物在仪式中象征福祉。《周礼·天官·醢人》载祭祀用“芹菹兔醢”、“深蒲醢醢”、“箈菹雁醢”说明水生植物在祭祀、宴飨中的神圣性。孔颖达疏解芼为“熟而荐之”的仪式动作。《仪礼·士昏礼》明确婚礼次日要“妇执笲菜”。故诗中“采荇—流之—芼之”三过程,实为“采撷—挑选—烹煮”的仪式进程投影。
钟鼓琴瑟的用乐规范: 周代礼乐具有严格的等级标识意义。郑玄在《礼记注》中强调钟鼓“金石之声乐大祭祀”。西安张家坡西周井叔夫人墓出土编钟三件及磬数件,印证了礼乐在贵族阶层婚葬礼制中的使用常态。《礼记·曲礼》规定:“取妻…虽贫…酒肉必卒”。当“琴瑟钟鼓”在《关雎》末章同时奏响,正对应《礼记·昏义》描述的“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的婚姻伦理理想状态。音乐在此不是表演,而是对“合二姓之好”的象征完成。
婚礼仪式框架下的重读,《关雎》突然从个体相思升华为关乎家族秩序与伦理秩序的建构宣言。
三、王道精义:从人伦起点到天地中和
理解《关雎》作为《诗经》首篇的根本意义,需将其置于周人世界观与政教体系的核心位置。它既是夫妇人伦的原点隐喻,更承载着由家庭伦理通达宇宙秩序的“中和”之道:
“风之始”的政教逻辑: 《毛诗序》开宗明义:“《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说:“先王显德以示民…故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诗教通过正夫妇这一最基本社会关系达成“风天下”的效果,是《礼记·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逻辑的诗学实践。《毛诗正义》以《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正是认可其为“风化之原”。
“情”与“礼”的中和境界: 孔子赞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绝非偶然。朱熹在《诗集传》里点明:“其忧虽深,而其气不促;其乐虽盛,而其声不流。”诗中之“求不得”是“哀”,但止于思服辗转而非怨尤;“得之而乐”,用琴瑟钟鼓之雅音表达而非滥情欢愉。这种情感的“中节”,正是《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一宇宙法则在人间情感尺度上的具象化。其礼乐载体本身即是“天理之节文”(朱熹语)。
周人宇宙观的诗性投射: 《关雎》中的自然意象构成一幅天地和谐的微观图示。《易传·彖传》早已洞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雎鸠相和于洲渚之上与人间婚姻形成互喻;“荇菜”漂浮于河流象征着自然生命节律。婚姻在此不仅联系两个家族,更是沟通天地秩序的行为艺术。正如《礼记·中庸》揭示:“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男女阴阳相合,呼应天地宇宙的运行大道。
当个体婚姻情感被纳入天地秩序的整体象征系统,《关雎》便从一首典礼歌词升华为“配神明,醇天地”(《礼记·礼运》)的宇宙哲学诗篇。
结语:三重回响中的中华诗性基因
《关雎》如同一颗精妙的诗学宝石,其文学表层折射贵族青年的情感光谱,其制度核心凝结着西周婚姻礼乐的神圣典仪,而其文化深处则回响着“中和”“礼序”与“天人合一”的永恒命题。孔子和汉儒对其的推崇,根本上源于其承载了中华文明基因中对“天道”与“人伦”一体性的深刻领会:理想的家庭结构必须映射宇宙秩序的理想(“乐而不淫”),和谐的两性关系则是和谐社会最根本的基石(“风天下正夫妇”)。
这种三重结构形成的“诗—礼—道”同构模式,奠定了中国诗歌批评中“兴观群怨”与“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相结合的传统。自《关雎》伊始,诗在中华便从未单纯是个人情性的表达,它始终承载着连接个体与天道、人伦与政教的磅礴愿景。在这首仅仅八十字的短章里,我们触碰到的不止一个贵族对淑女的求索,而是整个华夏文明对秩序、和谐与德性精神的诗性寻根。
参考文献:
毛亨传,郑玄 笺,孔颖达 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班固:《白虎通德论·嫁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皮锡瑞:《经学通论·诗经》,中华书局,1954年。
闻一多:《神话与诗》,古籍出版社,1956年。
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中州书画社,1982年。
彭林:《〈周礼〉主体思想与成书年代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
骆玉明:《诗经讲义》,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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