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爱站在阳台上抽烟。灰蓝色的烟雾从他指间升起时,窗外的梧桐树正把碎金般的阳光筛成斑驳的影子。他站得很直,像一杆标枪插在水泥地上,后颈晒成古铜色的皮肤皱出深浅不一的沟壑,那是三十年海风留下的印记。
这个姿势我看了二十八年。从我蜷在母亲怀里数他吐出的烟圈,到我拎着行李箱离开家乡时他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像某种隐秘的年轮,记录着他沉默的倔强。
父亲是渔船上的轮机长。我六岁那年跟着母亲去码头送行,咸腥的海风里,他蹲下来给我系鞋带。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灵巧地翻飞着,突然从裤兜摸出个铁皮青蛙:"船上捡的,别告诉你妈。"青蛙的漆已经斑驳,但发条转起来还能蹦出老远。后来我在他工具箱最底层发现一盒子这样的"船上的小玩意",从贝壳粘成的帆船到用缆绳编的手链,每个都细心地裹着防潮纸。
那年台风来得突然,母亲整夜攥着收音机听海事通报。天蒙蒙亮时,浑身湿透的父亲突然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密封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桶往桌上一放——里面是三条活蹦乱跳的黄鱼,鱼鳃还在张合。后来才知道他们的船差点在七星礁搁浅,是父亲指挥轮机班抢修了失控的舵机。
初中家长会,他穿着唯一那套藏蓝色西装出现,裤线熨得能割手。班主任夸我作文写得好,建议参加市里比赛。回家路上经过新华书店,他忽然拐进去,在特价柜台前蹲了半小时,最后掏出皱巴巴的零钱买下《鲁迅全集》简装本。结账时营业员多找了两块钱,他硬是隔着柜台把硬币塞回去:"该多少是多少。"
书放在我床头时带着淡淡的樟脑味,扉页夹着张电厂食堂的餐券,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每天读一篇。"那套书我至今留着,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当年用尺子比着划的重点线。
高考前夜我发起高烧。凌晨三点醒来,看见父亲在厨房用毛巾包着冰块做物理降温。他左手托着我的后颈,右手握着冰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腋窝,动作谨慎得像在拆卸精密仪器。月光从纱窗漏进来,照见他秋衣肩头脱线的部分随着动作一颤一颤。天亮时他换了件挺括的衬衫:"走,我骑摩托送你去考场。"
后视镜里,他摘了安全帽站在警戒线外的样子特别滑稽——浆硬的领子支棱着,后脑勺翘着两撮没压平的头发。考完最后一科出来,看见他蹲在树荫下啃馒头,身旁停着的摩托车上绑着保温桶,揭开是还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
送我上大学那天,他在月台上突然往我书包侧兜塞了个信封。火车开动后我才拆开,里面是三千块钱和一张电厂值班表,背面写着:"周五下午检修,可以接电话。"后来母亲说,那是他连续加了半个月班攒的。
工作后第一次带女友回家,他提前三天把十几年没擦的吊扇拆下来刷洗。吃饭时拘谨得把筷子对齐了又对齐,最后悄悄把我拉到阳台:"人家姑娘是北京人,你多让着点。"夜色里他点烟的手有点抖,打火机按了三次才点燃。
去年帮他整理旧物,在船舶日志本里发现夹着的照片——我小学毕业典礼上,他穿着那件永恒的藏蓝西装站在最后一排,脖子前伸得像只警觉的鸬鹚,生怕错过台上领奖的瞬间。照片背面是轮机舱的值班表,我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儿子毕业,调班。"
前天视频时,他举着手机带我看新栽的月季,镜头突然晃到角落里的烟灰缸——还是那个掉漆的搪瓷缸子,只是现在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你王姨说抽烟不好。"他声音含糊,大概正含着颗荔枝味的硬糖。屏幕那端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铁皮青蛙熟悉的发条声。
今早收到他寄来的包裹。拆开层层报纸,里面是个手工做的柚木盒子。盖子内侧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给将来外孙的小玩意。"打开瞬间我笑出了眼泪——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个铁皮青蛙,每个都上了发条,用防潮纸仔细裹好。
窗外又开始下雨。我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他冒雨来学校送伞。我们挤在公交站牌下,他半边身子淋得透湿,却固执地把伞往我这边倾斜。那时他发梢滴落的水珠,现在想来,都是无声的父爱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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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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