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园 泪
（散文）关占彬
中国历代爱情故事中，最哀婉的莫过于陆游和唐婉。一首《钗头凤》，缠绵近千载，一吟热泪流。那纤纤红酥手，绵绵宫墙柳，汩汩黄滕酒，殷殷相执手，衷情忧伤东风恶，莫，莫，莫……假如陆游和唐婉晚生900年，盛世当下见鸾风，沈园在无情人愁。
绍兴二十五年（1156年），这一年的春天，31岁的陆游再游沈园。只见眼前花红柳绿，池塘水碧，亭阁赤柱，栏杆曲折，燕雀飞翔，盎然成趣，风情依旧，不禁独自叹息！又见当年与唐婉相处小桥旁的亭子，回忆起俩人在二舅家初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欢天喜地。至后，在二舅的作合下，唐婉这个从小孤独的女子，与表兄陆游结为伉俪。燕尔新婚，甜密依偎，卿卿我我，鬓发撕磨，游沈园赏心悦目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孤单身影的陆游，伤心人面对伤心桥，孤影映在池水中，更使人揪心断肠，潸然泪下。
陆游独步游来，走到亭子前时，突然停下脚。意外发现赵士程和唐婉正在亭子间饮酒。唐婉阿娜的身姿不正是当年行酒做欢的小表妹吗，她从小聪明伶俐，秀气漂亮，善赋歌词，婚后三年缠绵情深，竟遭严母几次挥刀断情，而情如春江东流水，欲断还流……如今小表妹竟做了别人的妻，一时心如刀割，迟疑着想退步回去。唐婉却忽然回过头来，发现了陆游，心中一惊，瞬间二人目光相遇，悲喜交集，激情满怀，热泪盈眶。真没想到红尘漫漫，分别九年后，如今再相逢。可是面对眼前这种尴尬处境，唐婉怎么对赵士程说呢？然而赵士程猛然见了眼前这一幕，出身于皇家贵族的士子，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当年对唐婉一见钟情从中挑拨事端问心有愧。他苦笑着抬身而去，留给这对衷情苦离小夫妻再聚首一个机会。赵士程识趣地离开亭子躲到别处。陆游和唐婉控制不住感情，急忙激动地往一块儿奔跑。他们多么渴望热烈拥抱在一起！唐婉亲切地呼“表哥”，陆游热烈地喊“小表妹”，然后把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彼此明白，“人成各”，在暗中一双眼晴的监视下，封建礼教像刀子割断了热恋的手臂一一他们是不能相拥的。两人握手久久站立。眼睛默默凝视无语。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如今万般急切哽在喉头。空蒙春光里，燕舞柳稍头，亭赤水碧。稍停片刻，唐婉只好含着眼泪倾诉：“表哥，我是一直爱着你的，心中再无二人，无奈这世道……”唐婉饮恨也不愿提起婆婆刁蛮无理拆散他们的过往。泪水婆娑滴下。哽咽着又道：“虽然被迫离异，夜晚经常梦见你。今天虽然旧地重逢，但这只是片刻惊喜。我如今病体缠身，心病更难医治。以后再相见，恐怕是难有机会了。”
陆游也伤心地流着泪水说：“小婉妹，春色如旧，人却空瘦。桃花盛开，却在谢落，只因那风吹，只因世俗恶。陆家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分手之后，夜夜无眠，多少相思，多少苦楚，却无人诉说啊！”
此时唐婉心痛至极，泪水夺眶而出，不忍再听下去。连忙举起手中酒杯，颤抖着说：”表哥，让我给你敬上一杯黄藤酒吧！”可是没等陆游来得及接过洒杯，唐婉的泪已经成串珠滴在酒杯中。陆游急忙激动地举起酒杯，将泪水掺和的黄藤酒一饮而尽。啊！只见他闭上眼晴，皱起眉头，迅速趴在桌子上哭泣起来……随后，唐婉也举起杯中残酒，含着酸含着苦含着泪强咽下去。当唐婉将酒杯刚要放下时，她忽然觉得胸口发慌发闷，心头阵阵绞疼，头晕目眩，脸色苍白，不由自主昏厥倒地……赵士程急忙赶回来，将唐婉扶起，在一众仆人帮助下，慌忙赶回府阺。
唐婉离开了，空荡荡的沈园，只留下陆游孑然一身。刚才与唐婉的短暂相遇，像春光返照乌云天，此刻的陆游陷入无声哀绝之中。他环目沈园，一园春色，却天昏地冷，绵柳不扬，桃花散落，池塘微波不语，小桥荒唐如老僧，一切都改变了模样，虽说是春天，反而比肃秋更惨淡。陆游心潮难平，悲痛不已，起身命随行小丫研墨，挥笔在沈园墙壁上写下一阙《钗头凤》，但见词意情丝万缕，哀婉难拒，含冤冷于夏雪，欢情绝于天錾。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泪水和着墨水混合在一起，立刻在墙壁上留下一曲爱情悲歌千古绝唱。
几天后，神色憔悴的唐婉，拖着恹恹病体，再次来到沈园，是怀念，是寻索，是绵绵情山恨海难拒绝。唐婉玉趾临沈园，独倚曲栏，举目望见墙壁上陆游留下的《钗头风》，她不顾一切，踉踉跄跄走过去仔细读。短短六十字，渗透了她们相恋相爱相欢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也映现出秉持封建礼教的公婆丑陋嘴脸。他们拆散这对鸳鸯恋的理由，一恨唐婉没早生贵子，二怨小夫妻耽于欢乐，致使陆游荒废学业，怠慢了仕途科举。《钗头凤》字字句句浸透了血和泪，凝聚了陆游对唐婉一腔痴情，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
唐婉顿时觉得天昏地暗，魂不附体，四肢无力，她伤心断肠，欲哭无泪，痛苦欲绝。表哥虽然走了，他留下的《钗头凤》是对自已平生爱情的纪念和忠贞的倾诉，对封建礼教的痛斥。她由衷的敬慕表哥，想罢此生难再一见，只有把满腔愤怨和眷念诉于笔端，才对得起表哥一一这个世界上让她最亲爱的人。因此唐婉支撑着病体，扶着墙壁挥笔写下另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味，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费尽满腔心血，虚弱喘息着写完。虚脱地
瘫于墙下，昏厥过去。此后数天，赵士程虽然遍请名医百般调治，她闭目不醒。不久，唐婉由于过度忧郁悲伤，终于含冤早逝，时年28岁。
而唐婉死时，陆游正在为官赴宁德主簿的黄沙道上。此后五十余年，陆游无一日不思念唐婉。
陆游后娶王氏，生六子一女。虽然王氏善良贤德对陆游钟爱有加。但并不能替代唐婉在陆游心目中的位置。
唐婉逝世三十年后，陆游无时不在思念。回想沈园相遇一幕，夜不成寐，写下《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唐婉逝世四十年后，当时的陆游已经75岁，卸官归故里。再次过沈园寻旧迹，读罢唐婉的《钗头凤》，陷入无尽痛苦之中，两首《钗头凤》已经字迹漫患，但它是两人爱的心血凝成，是两个情的灵魂再聚首。正应了那句戏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陆游虽老，激情难抑，又挥笔写下《沈园二首》绝句：
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碧，曾是惊鸿照影来。
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宋宁宗嘉定三年（1210年），陆游85岁，己是日暮西山，行将作木，在生命最后一刻，他仍然忘不了临窗眺望城南方向的沈园。他记起去年写下的最后一首悼念唐婉的诗《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一粒浊泪从陆游老眼里滚落。白发犹似秋荻，身体僵如枯槁。它在无声召唤一一唐婉啊！如果你的亡灵地下有知，请你抚慰放翁一世的灵魂吧。让世人倾听这千古悲情，香消玉殒美颜了千年绝唱。
2024年7月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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