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假想的朋友和敌人:早期撒旦恐慌
美国人自始至终都对天方夜谭般的事情有着虔诚的信仰。这些信仰,不论是否与基督教有关,都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梦幻之地既是一个让人欣喜若狂的地方,又充满了噩梦般的恐怖。
一方面,你或许可以获得永生,就连美国本身也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处在即将到来的地上天国的核心位置。这可真是棒极了。另一方面,如果你不是基督徒,那么你一定会堕入地狱;甚至就算你信仰基督,你也有可能会下地狱——上帝已经对我们发怒了,因为我们把美国搞砸了。噢不,糟糕。
然而,令虔诚的美国先驱们忧心忡忡的黑暗想象不仅限于在地狱中度过来世的情景。当他们在现世追求建立上帝国度的快乐幻想之时,恶魔已经在折磨他们了。甚至在马萨诸塞新殖民地建立以前,一名清教徒牧师就已经警告人们,在美国“比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能感受到“撒旦看得见、摸得着的统治”。什么?是的,另一个清教徒领袖解释说,1 500年来,基督教在欧洲传播开来,占领了市场,魔鬼却在某个时刻携一群不信神的亚洲人跨越太平洋来到了美洲——“魔鬼欺骗了这些可怜的野蛮人,妄想着我们主耶稣基督的福音永远不会来到这里,破坏和拦阻他对这些人绝对的统治。换句话说,美洲印第安人不仅仅是不信教之人,他们是撒旦的士兵。”[1]殖民者认为,尽管印第安人有很多相互独立的部落,部落之间还冲突不断,但他们最终一定会联合起来消灭殖民者。
即便是在成为美国人之前,清教徒们就已经是惧怕阴谋的真理代言人;到达美洲之后,他们对阴谋的恐惧越发强烈。他们逃离了一个渎神的阴谋——敌基督和他的亲天主教秘密同盟侵占了英国教会上下——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全球圣战的西方战线。他们刚刚经历了艰苦(但是刺激!)的朝圣之旅,跳出了油锅,又跳入了可怕(但是刺激!)的火坑。英克里斯·马瑟总督的儿子科顿追随着父亲——美国最著名的清教徒牧师——的脚步,描述了“成群结队的魔鬼”以“全副武装的印第安人形象挡在我们面前”的情景。
在《关于印第安人祸患的叙述》(A Narrative of Troubles with the Indians)中,另一个在哈佛受过教育的清教徒牧师、领袖表示,自己从一开始就认清了印第安人祸患是撒旦的阴谋:从两个他从未谋面的缅因印第安首领身上,他看到了“某种宗教的迹象……一种他们从‘黑暗之君’那里习得的宗教”。甚至连那位亲印第安的懦弱自由派人士罗杰·威廉斯都被印第安人“骇人听闻的……魔鬼崇拜”吓坏了。值得庆幸的是,全能的上帝通过一系列神迹杀死了一大批印第安人——所谓神迹,就是这群白人圣徒不知不觉地带到新大陆的疾病。“上帝很乐意造访这些印第安人,并给他们带去疾病和……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普利茅斯殖民地总督不无感激地写道。
然而,在对印第安人的第一次持久战中,殖民者们动用了另一群大概也是魔鬼的人——佩科特人(Pequots)——来协助他们对那些确凿的魔鬼赶尽杀绝。佩科特人战争(Pequot War)中最著名的事件是1637年发生的一日大屠杀,被害的数百名原住民中有不少妇女和儿童。据英克里斯·马瑟记载,他所在的一方在他出生之前,“承蒙上帝的奇妙旨意”,就已经注定会赢得战争。
在此后两代人的时间里,英国殖民者的人口增加了3倍,超过了印第安原住民,而这些原住民自然变得……警觉了起来。结果就是,殖民者长达半个世纪以来幻想中的泛印第安联盟阴谋成了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原住民们真的联合起来开始反击。但在公众话语中,肃清这些新的印第安武装仍旧是一个超自然事件。在基督徒的想象中,他们战斗的对象是一群属撒旦的野兽,因此战争的一般规则并不适用。于是又有一个哈佛毕业的牧师跳了出来,作为马萨诸塞一个部队的驻军牧师,鼓励他的士兵们“杀、烧,击溃、毁灭所有的罪恶和腐败……对这些耶稣基督的敌人,我们不应该留有任何仁慈”。从1675年夏一直持续到1676年夏的无情杀戮是美国历史上最血腥的事件之一。十几年之后,战事重演,并且这次持续时间更长,针对的是早期美国人对另一个阴谋的恐惧——教皇势力(法国人)与撒旦势力(印第安人)的联合。科顿·马瑟偶然中看到了一个分叉的卷心菜根,在他看来很像印第安棍剑——这显然是上帝送来的警告信号,预示着针对这些地狱犬类的新一轮战争即将到来。他布道说:“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由看不见的恶灵指挥,通过印第安人降临到新英格兰居民的头上……印第安人的首领……众所周知……是可怕的巫师和可憎的魔法师,并且……他们会与魔鬼交谈。”[2]
在欧洲,智者进入了理性时代。可是在新大陆,反理智思潮猛烈地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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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美国人意识到,魔鬼除了利用印第安人(还有天主教徒)攻击他们,还会从善良的英国白人殖民者内部征募叛徒。如今,大多数人认为巫师属于一个独立的范畴——来自民间迷信,与基督教并无关联。在天主教徒控制基督教的一千多年中,教会已经达成共识:巫术在中世纪并不存在。但是,伴随着新教登上历史舞台,所谓的女巫和猎巫运动出现了。
一旦清教徒来到了美好与丑恶并存的应许之地,为了实现上帝的计划并与魔鬼争战,女巫的出现或许是必然的。17世纪40年代,康涅狄格和马萨诸塞的清教徒每年都会判几个人犯了巫术罪。但在当时,更多的“巫师”被判罚款、驱逐或是干脆被赦免,而不是被绞死,清教徒以此证明自己的温和。围绕着巫术的这场早期癔症很快就烟消云散,两代人以来,新英格兰没有再处死巫师。
但是1689年,正当英国本土长达几十年的宗教纷争走向结束的时候,议会通过了《宽容法案》(Act of Toleration),要求北美殖民地的清教徒允许自己的同胞自由地信仰和实践任何新教教派。这些最初宗教异见者的后代现在也必须在自己的地盘允许异见的存在——这样一来,他们不过就是涌现的众多基督教教派中的区区一派。一些清教徒认为,自己被降格是撒旦在作祟。但是……巫师——巫师不需要被宽容。年轻的科顿·马瑟牧师刚刚发表了一篇文章,阐明了信心缺乏的潜在危害:一旦你开始质疑巫师的存在,那么你离质疑上帝的存在还远吗?当《宽容法案》变成了法律,马瑟又出版了一本书《难忘的天意——关于巫术和鬼附》(Memorable Providences, Relating to Witchcrafts and Possessions),描述了当时在波士顿刚刚发生的一起有关巫术和儿童被魔鬼附体的事件。
马瑟的手册一下子成了畅销书。他的读者之一是新英格兰最古老的清教徒教会——塞勒姆第一教会——的牧师。1691年冬,牧师9岁的女儿开始变得举止怪异,尖叫、咆哮,高烧不断。当另一个女孩也显示出类似的“犬瘟”症状,病因明了起来,那就是巫术。人们指认了一些女巫:牧师的加勒比裔仆人,以及另外两个当地妇女——她们中的一个非常贫穷,另一个不信教。接着,更多的女孩显示出异样举止,又有几个妇女被指认为巫师,然后轮到男人,再然后又有几十个人被指认。
科顿·马瑟,这个前程似锦的波士顿巫师专家,也参与了进来。尽管操作起来十分困难,但他宣布“灵异证据”可以在审判巫师时应用,也就是说,控方证人对有关巫师鬼怪的梦境和超自然幻象的描述可以作为证词。第一个被判有罪的巫师被绞死之后,马瑟建议法庭谨慎使用此类灵异证据,但是它们仍旧是主要证据,并且马瑟鼓励法官们“快速并坚决地审判”。几十个控告者中的大多数都是年轻女孩。在4个月的时间内,200多起审判制造出了几十起有罪宣判,被判有罪的大多数是妇女,并且至少有20名女巫和术士(还有两只属魔鬼的宠物狗)被执行死刑,另有几人死于狱中。而塞勒姆和安多弗(Andover)两镇人口加起来才不过2 400人。
今天,我们对塞勒姆巫师审判事件的理解大多来自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1953年的戏剧《萨勒姆的女巫》(The Crucible)。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萨勒姆的女巫》并没有将早期美国人对魔法的相信视为真正的疯狂,它的重点是批判那些犬儒、自私地利用巫术恐慌作为借口向人施加权力的恶人、控告者和审判官。毫无疑问的是,整个事件弥漫着一股虚伪的味道——提出控诉的年轻女孩大概知道这些指控是虚假的,而被指控者有的为了保全自己也选择了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但是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塞勒姆巫师审判不仅仅是一出肆意妄为的滑稽戏。我敢说,科顿·马瑟在写下他那些胡言乱语时是完全真诚的。在1692年的塞勒姆,其他的大人物也真真切切地相信他们自己所说的话。那些年轻女孩真的相信自己在女巫和术士的控制下出现过梦境和幻觉。参与审判的法官们真的以为自己在与撒旦斗争。在那50个认罪的人当中,真的有不少人认为自己与魔鬼签订了契约——一个被定罪的女巫在审判时大声呼喊撒旦,要求他把自己从清教徒的折磨下解救走。
1692年夏天,当疯狂到达顶峰的时候,刚刚从英国本土返回新大陆的殖民地领袖英克里斯·马瑟牧师急忙叫停了巫师审判。塞勒姆曾在一天之内有8名女巫和术士被绞死——这是巫师审判的最高纪录,此后,英克里斯写了一本名为《论审判的良知》(Cases of Conscience)的小册子,得到了清教徒神职人员组织的批准。当时的地方长官是马瑟的朋友,他立刻解散了塞勒姆巫师法庭。
从那以后,《论审判的良知》被认为是殖民时代美国理性回归的重要转折点。它的标题看上去带有自由主义的吸引力,其中最著名的言论让我们以为塞勒姆事件只是暂时性理智失控之下发生的个例:“放走十个嫌疑巫师也要好过错判一个清白民众。”但这本小册子鲜有人提及的全称却暴露了它的真实属性:《论审判的良知——关于巫术案例中的邪灵附身、巫术以及定罪的确凿依据》(Cases of Conscience concerning evil SPIRITS Personating Men, Witchcrafts,infallible Proofs of Guilt in such as are accused with that Crime)。这是一篇试图解释撒旦究竟如何工作的短论,全文充斥着从世界各地搜刮来的关于邪恶魔法的二手传闻,比如一则新报道提到一名“威尼斯犹太人”能够“制造出一块魔法玻璃,并使它显现任何想要的人或事物的样子”。对于英克里斯·马瑟,塞勒姆事件的问题在于,撒旦迷惑下的控告者提出了虚假的控诉——是魔鬼让原本善良的人做出了邪恶的事情。历史学家埃德蒙·摩根(Edmund Morgan)写道:“在1692年的新英格兰……几乎没有人不相信女巫的存在。”
尽管巫术特别法庭被叫停,塞勒姆事件的审判长却继续担任新设立法庭的主审。尽管让他失望的是,灵异证据不能再作为判案依据,他的新法庭却仍旧继续以巫术罪审判人们长达几个月之久,并且他又在3个女巫的死刑判决上签了字。一年之后,他被选举为马萨诸塞的总督。
英克里斯·马瑟从来没有正面谴责过塞勒姆事件,他的儿子也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弥补过错的行为。到了几十年之后,已是他的邻舍本杰明·富兰克林(Ben Franklin)所在的18世纪,科顿最终承认了错误,但他还是坚持为巫师审判和处决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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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俗传统智慧的眼里,新教为金钱至上和资本主义注入了一种自以为是的情感——努力工作能增添上帝的荣光,成功看上去就像是上帝的恩赐。但对我来说越发清晰的是,美国的新教更深、更广、更持久的影响在于,它允许人们幻想层出不穷的超自然现象或对于现实的不正确解释,并且允许人们以热切的确定性拥抱他们想要相信的一切。
与此同时,科学在逐渐成形。就像科学一样,新教的驱动力在于对固有宗教体系的怀疑,这旧体系亟须被修正或被摒弃——但与科学不同的是,新教要把旧的体系用新的教条来代替。科学方法在于永不停息的怀疑,每一条真理都被认为是片面的、暂时的,是现有条件下对现实最好的解释。新教则是对科学的拙劣模仿。虔诚的新教徒们观察自然世界,是为了推测出潜藏在每一件异常事物背后的上帝或魔鬼的旨意,不管这些事件是彗星,是飓风,是印第安人的袭击,还是不寻常的疾病或者死亡。对于这种新兴美国宗教的信徒来说,真理就在那里等待着他们:每件事的发生都有背后的旨意,而这些旨意很容易调查清楚。
这个国家从建立伊始就像一个空器皿,供人们盛放关于一夜暴富、乌托邦和永生的幻想。这个容器大得足以让各式各样的新幻想源源不断地衍生出来。这种事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普通平凡的个体主动参与一个国家从无到有的即兴建成,并由此塑造了世界。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短短一个世纪之内,美国(白人)人口从几千人增长到100万人,并每隔几十年就翻一番。这片看似不可能的有些怪异的新地盘繁荣起来。梦想——由几个、几十个乃至几百个同时上演的美国幻想汇聚成的梦想——好像正在变成现实。
[1] 就在几十年前,新教的创始人把一个不信基督教的民族描述成了真正的魔鬼。在《论犹太人和他们的谎言》(On the Jews and Their Lies)一书中,马丁·路德写道:“令人受不了的、魔鬼般的犹太人势力……哪里有他们的犹太会堂,哪里就聚集着一窝魔鬼。”要想“让我们的灵魂不受到犹太人的侵害,也就是说,不受到魔鬼的侵害”,他建议烧掉所有的犹太会堂,毁掉所有犹太人的房屋,甚至“取消犹太人在公共道路上的安全通行权”。
[2] 上帝,就像魔鬼一样,也能使用印第安人来为他做可怕的事。在流亡罗得岛几年之后,安妮·哈钦森搬到了南边的新尼德兰(New Netherland),在现在的纽约市布朗克斯区(Bronx)建了一座房子。不久之后,当地的原住民就杀了她和她的6个孩子。这是天大的讽刺,因为哈钦森对待印第安人的温和立场在马萨诸塞也是争议的焦点。在那些新英格兰宗教领袖的眼中,哈钦森被屠杀是上帝惩罚的完美体现——上帝消灭了“这个江湖大骗子、撒旦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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