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然
1
骑完最后一段弯道，戈壁的荒芜骤然褪去。一片青绿草原铺向天际，蔚蓝湖面若隐若现。我知道，赛里木湖越来越近了。
抵达湖岸。湖水蓝得让人心颤，像咬下天空一口。雪山碎成银片，风一吹又拼成雪。一丝清冽气息钻进鼻腔，浑身疲惫顷刻一扫而光。
风停了，燥热退尽，影子卧在岸边，被阳光越拉越长。我站了多久，已然忘了，只记得身后传来一声维语，夹杂着汉语，如清泉敲击卵石。
“亚合西木斯孜（你好），要骑马吗？”
转身望去，一位维吾尔族姑娘，正微微向我笑着。她扎着一对马尾小辫，红色刺绣长裙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沾满草屑的皮靴。靴筒边缝着几块碎布，针脚歪歪扭扭。身旁的马儿，正甩着尾巴打旋。
我看向她的眼睛，舌头却突然打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我没回应，她又轻快说道， “我叫阿依努尔，会一点汉语，要骑马可以找我。”她拍拍马额，“它叫‘闪电’，跑得可快了，是阿塔（父亲）送我的。”
马儿打了个响鼻，甩头踢踏几下，又抖了抖鬃毛。阿依努尔拉我跨上马背，扬起马鞭，辫梢轻扫过我脸颊。瞬间，笑声马蹄声一同溅起——直扎得心口怦怦乱跳。
“闪电”的确不负盛名，跑得又快又稳。阿依努尔带我掠过草原，长裙猎猎如旗。她几次回头问我，“它是不是最好的马儿?想不想拥有一匹?”见我连连点头，她开心得像得到了一块珍宝。
到了兴头上，她竟想教我维吾尔族歌曲。不过调子起得太高，自己先破了音，笑弯了腰，不好意思般的伏在马鞍上。
我讲起大学生活，她会歪着头问，“你们汉族人都会读很多书么？大学是不是很难？比放羊还难？”
回程途中，她突然指向湖心，“看，月亮碎片在湖里发光呢。”
抬眼望去，暮色已染红群山，一轮半月浮在湖面，亮如她腕间银镯。不远处，牧人的吆喝声——高亢嘹亮，连绵不绝。
“你晚上住哪呢？要是没地方，可以去我家。我跟阿娜（母亲）说你是学生，叫她不收你钱。你看，就在蒙古包那里。”
顺着她所指方向，十来座蒙古包静立山坡，如月光撒落的银箔。
我告诉她，我会在湖边搭帐篷，便告别了。
2
没什么睡意，也没什么胃口。搭好帐篷，整理好行李，我就坐在睡袋上，呆望着眼前的雪山、湖泊，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一切都静极了。
湖风渐起，吹得摔破的胳膊隐隐作痛。回望一路种种，竟有点感慨万千。不过此刻，它们已如投向湖心的石子，正缓缓沉入湖底。
我也想起导师的失望和训斥——“你耗在游戏里的时间，都抵得上认识半个草原了……不如出去看看，好好治治眼睛近视吧！”
他应该没想到，我真来草原了。
指尖烟头明明灭灭，像极了那些不眠不休的日子。为了游戏装备，三天三夜不睡；为了论文数据，对着屏幕熬黑眼眶。可结果呢？我倒成了一个失焦虚影——眼神发浑，脑袋发僵。
星光满天，浪花轻叩如叹息。月色中，我仿佛看见阿依努尔，看见她那双湖水般的眼睛，似乎永远清澈明亮；那张脸庞，似乎永远没有烦恼。
一切的一切，仿佛一场梦。
3
次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踩着露水往山坡上走，想在高处一窥湖面全貌。
晨雾未散，湖水呈现一种神秘的钢蓝色。几只水鸟冲出湖面，掠过长空。霞光洒满群山，将山峰染上淡淡的蔷薇色。牧民们打开羊圈，羊群四散，如一片片会呼吸的云。
太阳翻过雪山，碎金光斑开始在湖面跳跃、舞蹈。西侧草坡上，几只头羊正在顶角，一旁施工标牌被顶得歪斜。
不远处，阿依努尔正骑着“闪电”飞奔而来。看着她马背上的身姿，总觉得她是位成熟老练的骑手，而非十几岁的姑娘。
“昨晚睡得好么？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从石河子骑自行车来这呢。”
“知道么，传说成吉思汗大军在这饮过马呢。有个士兵用头盔在湖边舀水时，突然丢了魂，沉入水底化成了一群银鱼。你看，那湖水，牧人说是天上神仙眷侣哭了三百年，才有的呢……”
我坐在草地上，阿依努尔牵着‘闪电’在一旁转悠，像是对我比较好奇，又像在自说自话。
“你们一直住这边么?”我随口问。
“不是。听说这边开发旅游，阿娜想来做点游客生意试试。”
“哦。”
“我们也是第一次过来。不过，明年我应该就不来了。”
“为什么明年不来了?”
“因为明年，明年我就嫁人了。”
“嫁人?”
“嗯，明年我就十六岁了呀。”她拨弄着马鬃，笑了笑，“阿娜总这么说。她说草原上的花儿总要等一场雪，女人的婚约，早定了才踏实。”
“真的会嫁?”
我觉得她年龄不大，考虑结婚是不是有点过早。想想自己十六岁时，好像什么都不懂。话出口后，又觉有点唐突。
“当然，就在雪山那一边。”阿依努尔爽快回道。
“那你……不害怕么?”
沉默片刻，她又粲然一笑，“应该没什么可怕吧，等我戴上银冠，说不定比雪山女神还漂亮呢！”说着扬起脸，瞳仁映着湖面倒影，像是整个赛里木湖都在准备给她当陪嫁。
她突然把马鞭塞进我手里，“举高点试试？阿恰(姐姐)说结婚时，要是马鞭能碰到云彩会更吉利呢。”
我接过马鞭，试了几下，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交还给她，并挤出一句：“到那天……你一定会比雪山女神还漂亮！”
“嗯！到那天，我一定会打扮得美美的！”
她低着头，指心抚过马鬃，像在和风说着悄悄话：“真主会安排好一切……‘闪电’跑起来时，我觉得自己就像风一样。”
一片乌云从对面山顶压了过来。
“快下雨了，草原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说罢，她勒住缰绳，突然翻身上马，扬鞭冲向湖岸。
4
阿依努尔邀我去她家吃午饭，我答应了下来。
她家的蒙古包位于山坡上段，不远处有一片灌木丛。进门后，头顶一片蓝色穹顶，地上一侧搭有十来张床铺，空气里飘着一丝酥油和羊毛的气味。
阿依努尔母亲在灶前烧水，两个弟弟在地上画着什么，像是马车。
“你爸呢，他不在么？”我问。
“他去和田了，去运地毯了，三年前……”阿依努尔突然停了下来，话语悬在半空。她从墙上取下围裙，缓缓来到火塘，火光在她睫毛上轻轻跳动，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我注意到墙上的全家福，那位中年男子笑容灿烂。照片下的布袋里插着几封未拆的信，信封卷起的黄边如几片冬日枯叶。
“阿依努尔像她阿塔。”她母亲走到我跟前，指了指墙上照片，用有点生硬的汉语说：“三年前，他去和田后，就没回来了。”说罢，便转身擀面去了。
她母亲看上去略显粗壮，但擀面的动作却温柔得像在抚摸婴儿，擀杖压在面团上的声音轻柔而绵长。我猛然想起，阿依努尔说她家一共有六个孩子。
火塘突然噼啪作响，阿依努尔蹲下身子，添了块松枝。火星旋舞而起，带出一丝松脂焦香。我望向她的身影，却发现她右手小指少了半截。
“怎么弄的？”我指了指她的手指。
“去年冬天救小羊时，一不小心，被冰窟窿咬的……我们从小就知道，救人时，手会自己发热的。阿娜总说，人心要烫得像火，不能冷得像雪。”
她教我用馕饼卷烤包子，顶着饼沿一推，手腕翻转，“看，像我这样就能裹住香气，才更好吃。”
我却将手中馕饼掰开半道裂缝，她抽回手笑了，“别着急，你手还太生，慢慢来就会了。”
看着她认真专注的神情，我不禁想起学校里的女生——她们此刻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以后想去石河子玩玩吗？还想上学么？”我问。
她摇摇头。
“石河子我去过，不过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已经忘了。阿卡（哥哥）说不用读太多书，真主会安排好一切。阿恰也说，城里除了商场，其它都比不上草原。”
火塘火光继续跳动，渐渐化作一片深蓝。
饭后，我还是付了饭钱，虽然阿依努尔和她母亲多次拒绝。看着她们脸上略略开心而感激的神情，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们一再邀我住下，说不收我住宿费用，我没再犹豫。
晚上，阿依努尔带我去了马厩，给“闪电”加餐。她说“闪电”有小马崽了，来年就会生了，自己可能见不到那一刻了。她取出腰间匕首，割下一缕马鬃双手敬献于我，说维吾尔人相信马鬃能带来好运。
5
我在赛里木湖又待了五六天，阿依努尔不忙时，会喊上我一起骑马，一起爬山。她会教我如何辨认药材，告诉我哪些能治头痛，哪些能让人梦见星星。每次辨认前，她总用匕首在掌心刻个十字，说维医管这叫“净手礼”。她也说一些家乡的事，说那里的人相信每座雪山都是真主的枕头，每颗星星都是走丢的孩子。
离别前夜。一位旅客弹起吉他，他说自己刚学不久，但听起来还算流畅。阿依努尔和弟弟们聚在门前空地，用树枝画起画来。
“这是天鹅座，我们叫它‘雪豹’。” 她指向北方天空，“‘雪豹’能撕开乌云，但追不上月光。”
我想起背包里带了几本书，刚好有本插图版《小王子》，便将它送给两位弟弟，希望那些插图可以给他们画画提供一点参考。
阿依努尔也凑了过来，指尖划过封面上小王子的脸，轻声问，“他就是住在星星上的小孩？”
“嗯，他离开了自己的星球和一朵玫瑰，最后发现它们才是独一无二的。”
她愣了愣，突然抬起头，“就像，就像‘闪电’要是离开了，我心里也会空落落的。”
“嗯，不错！”
片刻，她又轻轻笑了起来，“阿塔说过，每个真心守护的伙伴，都是天上最亮的星呢。”
背包里没什么东西送给阿依努尔，但我将她送我马鬃分出一半，按她教的方法编成一条手绳——看上去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
我将手绳系上她手腕，不知是紧张还是手笨却打了个死结，在腕间勒出一道红痕。她腕骨轻轻颤动，一旁银镯随之叮叮响起，像是月亮替我说了一句抱歉……
午夜时分，我突然想再看一眼赛里木湖，深夜里的赛里木湖。这些天里，我几乎见过赛里木湖的每一种天气，每次都像翻开一页新的脸。
我溜达到湖边 ，点了一根烟。晚风习习，一轮满月倒映湖面中央，雪峰、森林、草原的轮廓在月色下静默不语。举目四望，未见一个人影，只有湖面的月光，忽而破碎，忽而完整，发出一丝冷光。我俯身水面，只见模糊一片，没有形状，没有色彩，没有情感。那点点微光，不知是阿依努尔银镯亮光，还是湖底银鱼暗影，或是未拆信件的字迹，正悄悄洇散……
瞬间，一滴热泪溜出眼底，却迟迟不肯坠落……唯有那圈红痕，在湖心凉风中，微微发烫。
2005年11月于石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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